安念念在週末的时候,一如继往前去医院照顾安广,又见到仍旧围堵在不远处的记者们。
进了病房后,刺鼻的消毒水,像是化为一隻隻小虫子,在心尖上缓慢啃噬。窗外稀薄的日光从帘子缝隙鑽进来,在洁白的地面留下斜切的一角光亮。
期间,段心如来过两次,一次去见安广,一次只见安念念。
关上病房门,安念念坐在外头的椅子上。段心如背脊挺直,说明来意:「我明天会去一趟平迁市,大约要两个礼拜才会回来。你外公很想念你,有空你也过来看看他。」
听见那号人物,安念念有些心不在焉。
段心如语气转而凌厉:「听见了没有?」
安念念自嘲地扯了扯唇,抬起头来,对上那双与自己几分相像的双眼:「为什么我要去看他?你跟爸离婚后,他也没有来找过我。」
外公脾气差,对安念念一直都不是很好。段心如是他唯一的女儿,总期盼着段心如能再生个儿子。
他还对安广家事十分不满,以前总挑三拣四,当眾令安广难堪。
当初安广和段心如离婚,一部分归功于他的鼓吹。
——但人至将死,懂得退而求其次了。
安念念只觉得讽刺。
「注意你的语气。」段心如淡淡地看着她,将她的情绪看得透澈:「现在是谁在支撑你爸的医药费?你要知道,我没有这个义务要照顾他。」
浑身的血液彷彿都在往上衝,安念念的脸色涨红,张了张口,良久才吐出一句话:「我会还的。」
「还?」段心如觉得荒唐,笑出声:「算了吧,你把我想得太不堪了。我对我的女儿没有那么无情。」
鏗鏘有力的一句话,回盪在长廊上。
「外公这阵子,总是提及你。」她目光笔直地盯着安念念的表情:「你爸现在也没办法照顾你,我是希望你可以来平迁,算是给外公尽孝,你爸也少一个累赘。」
段心如抬手,从包里拿出皮夹,抽了一张名片递给她。
随后,拎着包站起身:「这是廖叔叔的公司位置,我平时都在那里,你要是想找我,可以直接到他的公司分部。」廖叔叔是段心如的丈夫。
外公、段心如、廖叔叔。
一个个都是长年不得拔除的肉刺。
安念念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:「我不会去。」
空气瞬间凝结,几名护士零散走过,谈话声夹杂着脚步,化为一团混浊的色彩偏擦而过。
短暂的沉寂。
再次开口,段心如说得缓慢:「听说你在班上过得还不错?」
她极浅地笑了一下,眼里带着无奈。
「不是妈妈故意要打击你,但再坚固的感情,其实都脆弱得可笑。你跟苏学文,不也是轻易走到尽头了?」因为一场意外,已经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相处了。她顿了一顿,又问:「你知道外面的人,现在怎么说你爸?」
「杀人犯。」
「你的朋友们要是知道了,还会喜欢你?」
这一句话说得轻缓,却如同无形的锤子,敲击得心尖凹出一个窟窿,寒意争先恐后地往里灌去。
段心如包里的手机响起,她淡淡地瞥了安念念一眼,便接通电话,徐徐沿着医院走廊往外走。
安念念愣在原地。
她呆坐在位子上好一会儿,才麻木地起身,推开病房门。
吊瓶细碎的滴答声鑽入耳里。
窗外乌云压得很低,她还能看见不甘离去的记者,在门口不断徘徊。她站在窗前目视着这个景象,随后见段心如踩着高跟鞋,笔直地穿过人群,缓缓消失在街角边。
春日也带不走医院里冰冷骇人的气息,这里的空气是死寂的,人群化为一团团黑雾,模糊不清地与她擦肩而过。
安念念坐在床边,看着病床上睡着的安广,他的面庞又消瘦了几分,两鬓染白,眼角唇角带着少许皱纹。
他不老,才四十不到,正值壮年,寻常保养得好的人,仍然能意气风发。但安广不同,尤其是这几日让苍老不少。
安念念滑开手机,登入银行页面,看着银行里一笔笔被扣掉的生活费和医疗费,像是有一个深渊,抓住她的脚腕往无尽的黑暗里拉扯。
社交软体聊天室里,房东前几日寄来的催缴提醒,静静地躺在栏位里,她一直没有去点开,彷彿只要逃避不去面对,就能暂时喘一口气。
只喘一口气也好。
安念念眼皮忽地一跳,十分鲜明地明白一件事——这些花费一笔笔扣下去,如大坝洩洪,她平时打工的薪资,无疑便是提着一桶桶水,去倒进大坝里,试图弥补一夕大量流出的水。
笨拙得可笑。
现在的结果,还有段心如担下大部分开销。
安念念想起段心如,说要是改变心意,可以去找外公和廖叔叔。安念念并不迟钝,性格又与段心如相像,于是即使说得委婉,但其话中之意,安念念却是听得懂的。